本文转载自好奇心日报
                                                                                             


画画只是一种介质，她想记录的还是那些人。

香港有许多家杂货店，但像朱荣记一样，有着近 60 年历史的却不多见。朱荣记位于上环水坑口街，这是香港最古老的街道，英军当年在这里登陆，从此开启香港殖民地历史。朱荣记并不好找，穿过那一间间的海味铺再走上一段斜坡路，才会发现这家像仓库一样堆满杂货的店面。这间旧式杂货店里面有许多上世纪香港日用品，在现今科技主导的生活里显得硕果仅存。子承父业，现在的老板是第二代，老板说传统用品自有它们的价值，无可取代，用传统瓦煲来煲汤，香味特别浓郁；如果用不锈钢煲，完全是另一回事。



形形色色的货品全部挂满店里，不少还挤出了店外。虽然看似杂乱无序，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件货品的摆放实际上都有规律，店外最先摆放的是清洁打扫用品，然后是五金工具，再入去便是厨房用品以及大件杂货。店内怀旧物品琳琅满目，竹制水烟壶、藤篮等，犹如一个怀旧百宝袋。这里还是香港唯一一家可以找到红色猪仔储钱罐的杂货店，老板表示，全香港只剩下一个老伯伯在做这种储钱罐，每只猪的笑脸都是伯伯亲手画上去的。



朱荣记杂货店是香港插画师 FlyingPig 画的第一间老店，当时是被人雇佣，但画着画着，就不想把这个作品变成商业用途。“不想以消费形式、利用老店来自己赚钱。我想用另一种方式让人们认识老店。”于是，她就把画送给了老板，从那之后就开始纯粹为老店作画。她画的所有画都会扫描一份，送给店铺的老板们。同样是被 FlyingPig 收录在画笔下，美都餐室则显得热闹得多，不仅香港人，许多游客也会慕名前来。近年来，不少传统的茶餐厅都因市场竞争激烈、租金大涨等问题选择关门。而 1950 年开业的美都餐室一开就是六十几年，是现存历史最悠久的茶餐厅。



为什么会选择这家店铺，FlyingPig 给出的答案简单粗暴，“因为那个时候天气太热”，就进到店铺里蹭空调，却在无意中被老店的故事所吸引。美都餐室无论在地理位置、空间布局和细部设计方面都充满不一样的风格，餐厅身处油麻地街角的一座唐楼里，刚好是庙街和众坊街交界处。街角处的建筑是 FlyingPig 最初写生时最常画的对象，街角处的建筑通常比较特别，老建筑尤其多。进入美都餐室的那天，她也刚好是在画这处街角唐楼。





美都餐室在唐楼的一楼跟二楼，餐室一直保留着五十年代的设计风格和厨房设备，这里最有名的是焗排骨饭和莲子鸳鸯冰，餐牌菜式不变，旧式的冰室格局，一砖一瓦保留老香港怀旧味道。它所在的唐楼也完整地保留了五十年代的旧貌，正门入口摆着怀旧餐牌；二楼还保留着那个年代非常普遍的二楼雅座，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欣赏外面的风景。



装在外墙上的巨型霓虹招牌，字体色彩鲜艳，设计充满年代特色，和二楼的弧形窗户组合成为店铺最具代表性的标识。餐厅内部则以橙黄色和深棕色为基调，细致多元并反映浓厚的年代色彩，浅绿色木窗、马赛克瓷砖，置身其中就会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这里还成为香港电影跟电视剧的取景地，《九龙冰室》、《酒店风云》等作品里面都曾出现过这家餐厅的影子。做画的过程中， FlyingPig 才知道原来所有瓷砖都是老板自己挑选的，整个店铺都散发着老板的个人品味。也是因为那次写生， FlyingPig 跟餐厅老板成了朋友，今年六月的时候，她在美都餐室的外墙上创作了一幅大型的壁画作品。这幅壁画由二十个人用四天时间完成，FlyingPig 在自己的 Facebook 上写道：“特别感谢路过然后即兴参与的街坊们”。壁画描绘的当然也是美都餐室的故事，当时新填地街仍然是一片海，渔民一上岸就到美都吃饭，甚至结婚摆酒。



彩虹邨的上海华丽理发公司是 FlyingPig 最常与人讲起的故事。在 50 至 80 年代的香港，上海理发店曾经是香港理发界的主流，一直到今天，操刀的仍是那些老师傅，有些可能已经七十多岁。八十年代由上海或浙江、江苏等地申请来港，靠着一门剪发理发的手艺在香港工作至今。 可如今，新式沙龙林立，传统理发日渐式微，几乎不会有年轻人光顾，香港也只剩下几间老式的上海理发店。





这家毫不华丽的上海华丽理发公司便是仅存的店铺之一，开业 55 年，理发师还是那几个，顾客人面依旧。几位穿着白色制服的老师傅，老式的理发椅，好像回到 70、80 年代。华丽理发公司由上海移民徐在兹创办， 1962 年彩虹邨落成时，这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四五个孩子，当时理发店生意鼎盛，每天顾客多逾二百名，剪发要取号码，人龙更排到门外。一九八四年，徐在兹长子特地从上海来到香港，接手父亲的生意。八十年代开始，彩虹邨已经开始老化，随着孩子们长大及搬走，理发店生意大减，但留下来的人依旧会在这里剪发，而这家华丽理发店也一直还在这里。





对于 FlyingPig 来说，上海理发店一直是谜一样的存在，对这个地方她总是有很多幻想，里面那些老式的卷发筒、贴纸、理发椅都充满了好奇心。她说，“小时候经过上海理发店，都是贴着磨砂的贴纸，就很好奇里面是什么样子，但又不敢进去。”在这个香港女生眼里，上海老师傅们看起来有点凶，而且多数上海理发店又只招呼男宾，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进入店里。直到某年的父亲节，她拉着父亲去理发，“先帮衬，后混熟”，不但画成了画，也意外地多了几位忘年之交，老板徐先生叫 FlyingPig “小姑娘”，“小姑娘”在这家店铺虽然显得突兀，但渐渐地，来画画的她竟变成了店铺的一道风景，造访几次后， FlyingPig 画了两幅画送给老板，又给在这里工作的人画了肖像画。“我们成为了朋友，都会经常去聊天，逢年过节还会问候”，她说。



这种关系脉络，就是 FlyingPig 的画中所记录、追求的。三四年间，她已经画了一百多家老店，也正是因为画了这些老店，出了第一本叫做《老店风情画》的插画作品集。名字听起来充满复古感，不像是出自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之手。这本插画集里， FlyingPig 选出了十家老店，除了店铺样貌，还有她与老板们的互动故事，也写成文章附在画作旁边。油麻地的排档旁曾经举行过一场 FlyingPig 的人像展，取名“蔴麻地街坊人像展”（麻麻地＝一般般）。说它是一场展览，可能有点夸张了，因为这一百多幅肖像画就像布帘一样挂在排档的四周。这个看起来一点也不“正式”的展览，也用了种相当接地气的方式宣传，就是由她一个人扛着一面牌子，在油麻地附近的街道游走，沿着上海街走到美都餐厅、广东道，沿途呼吁街坊们去看展览。



15 年的冬天开始，油麻地的这个排档旁边就时不时见到 FlyingPig 为街坊画肖像的场景，平日是不特定的一个小时，周末则是 12 点到 2 点，她会自己带着画具、小板凳跟桌子。做画过程持续了一年多，今年四月开始展出。101 张肖像，纪录了 101 个故事，都是来自住在附近的街坊们。而展出地——油麻地绿色排档，则是街道上的产物，以前是做生意的地方，后来变成了街坊们的聚脚地，是建立邻里关系的重要公共空间。



这个挂着人像的大排档在几个月前被强拆，展览的最后是街坊们各自领回自己的人像。就像拆掉的大排档一样，她也看着自己画中的老店一间间少去。面对着时代冲击，不少传统老店，如杂货店或中药店等等，选择投降结束营业，经营数十年的老店一夕之间消失。画好了作品，打算送到店主手中时发现老店铺已经歇业的情况也会出现，让她感到惋惜。



石硖尾大坑东龙珠街公园旁，曾经有一架雪糕车家喻户晓。这是一架手推车改装的雪糕车，年近百岁的“雪糕伯伯”黄伯推着这辆车，在这里卖了六十多年的雪糕，风雨不改。他每天坐在藤椅上，准备好雪糕，等着附近小学的小朋友放学。黄伯年轻时在雪糕公司做推销员，他曾踩单车到深水埗、旺角及荔园卖雪糕。六十年前进驻石硖尾，见证石硖尾的变迁。



FlyingPig 曾经在这个公园旁帮黄伯做画，这幅画也被她收录在了《老店风情画》里。除了雪糕车与黄伯的写生，还记录着与黄伯邂逅的过程和生活日常。但当插画集出版之后，她想送到黄伯手上时，却发现路边只剩下辆雪糕车，黄伯却不见了。公园的清洁员告诉她，有天黄伯出来摆摊时晕倒了，送到医院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Flyingpig 在 Facebook 记录道：“那天下毛毛雨，我就静静地坐在公园的亭子里面，想起帮他推车好像就是前段时间的事情，有点难过、感慨。当大家都以为他一直在石硖尾龙珠街时，其实阿伯消失得无声。他是一个社区标记，希望大家都记得他。”



她喜欢用水彩写生，因为做过电影后期制作，她的画又像极了电影分镜，色彩斑斓但又非常仔细。在 FlyingPig 看来，这几年的写生，画笔、画纸慢慢转换成了一种人和人的关系。



FlyingPig 做全职插画师不过两年的时间，算插画界的新人，但这两年在香港插画界已经小有名气。她在尖沙咀诚品书店开了人生的第一个作品展，展览以“烈日下写生：防晒、汗水和故事”为题。她在展览的开篇题道：“ 2013 年春天，第一次走到街头写生。然后培养出每星期去写生的习惯，渐渐发现自己对城市写生上了瘾，对旧街道和店铺着迷。伴随着写生，我开始认识在社区生活着的老街坊，和他们闲谈相处，了解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建构了我们的城市，亦同时间构成了我。”

Q＝好奇心日报
F = Flyingpig

Q：为什么选择辞职，做全职插画师？

F：大学的时候学动画，大学毕业之后，工作了四年，做过商场设计、电影后期制作。那时候每天要加班，过得很不开心，工作的时候也一直想着画画的事情，周末一定会去写生，上班的时候会想着去哪里画画，午饭时间都会用来替没完成的作品上色，有时甚至会早退，就为了去户外画一幅画。当时也纠结了很久，因为都会觉得插画师不算一份很稳定的职业，但后来开始有些人会找我画一些插画，那时发现原来我的画可以传达信息，我也可以靠画画维生，加上父母比较不反对我的这个想法， 后来就干脆辞职了。还好，我现在都有交家用给爸妈。

Q：为什么钟情于老店铺？

F：因为美。刚开始我只是画一些旧街道跟建筑，例如唐楼、天台之类，旧的建筑多一点个性和特性，有岁月的痕迹，后来才慢慢转向一些老店。后来又发现这些旧店铺通常保留了一些历史痕迹，背后又承载着不少往事，相对而言，新式商铺往往予人冷冰冰的感觉。

Q：怎么来选择这些店铺？

F：就是好奇心，现在走在路上都会（往）周围看，看到一些特别的铺头，就会很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就会走进去，其实这个过程是比较随意的。有时可能就伏在门口画画了，也有一些时候是，看到新闻说，哪一家历史悠久的店要关了，我就会过去，看一下环境，去帮衬一下，看下自己想不想画，这个时候画画的意义就是纯粹的想要送给他们留作纪念。都很随意，没有说一定有什么筛选方式。

Q：你为一间店铺作画，通常要多久？是一次完成还是会去很多次？

F：一张画没有特定的时间，一般三个钟头，最快半小时，最慢六个小时都试过，比较弹性。但我自己喜欢久久坐在里面，这样可以更好地感受到这个地方，跟里面的人多点交流，这些都会构成你对这张作品的回忆。比起结果，我比较重视这个过程，

Q：在作画的过程中，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F：锻炼自己的胆量，和人之间的关系，让我接近一个社会，聆听这个地方的故事，我坐在那里几个钟头，跟街坊交流，就会觉得对这个社会多了一份参与。以前对陌生人，总会有点害怕，但又不知怕什么，后来为了创作，尝试跟别人打招呼，慢慢变成习惯，也开始懂得如何跟人建立互信。还记得最初到永香冰室，老板把我赶走，反而是其它客人说服对方，让我留下来。老实说，人家打开门做生意，不是必然要照顾我，有时会遇到一些热情的老板，请你吃东西之类，那是他们好人，但不一定人人都是这样。跟街坊相处，我学会了尊重，很多时候不妨行前一步，对不同事情宜想得深入一些。此外，接触的人多了，眼界和心胸都会变得广阔，小时候跟爸爸到鸭寮街，常常觉得那里的叔叔很“咸湿”和“猥琐”，但现在我会先冷静观察一个人，不会先入为主，其实那些阿叔很有义气。

Q：你的书《老店风情画》，是在你作画之前已经有了这样的计划，还是后面才自然而然成书？

F：刚开始都没有想过，其实画这些老店铺六年前就开始了，但当时是一边工作一边画，到两年前辞职，专注这件事情，当时就觉得我有好多地方不了解，我从小在香港长大，但很多地方却没去过，几乎处于疯狂的状态。有时，不只为想记录这个地方，也想人们对自己的地方重新建立一份归属感。其实，香港还有很多地方是我们未发掘的。

题图：《老店风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