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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鸱尾，如今常被用于中日两国唐朝/奈良平安风格的仿古建筑中，在国内近一二十年甚至出现了滥用的现象。随之而来的是漫长而巨大的争议：金鸱尾是否在中日古建筑中存在？中国仿隋唐时期的建筑是否能使用金鸱尾？中国的现代仿古建筑中的金鸱尾是否属于“倭风”的入侵？如今，随着中日古建筑和仿古建筑被越来越的人所关注，金鸱尾已经成为了争论不休的一个焦点，大家的观点大致可以分为两派：一部分人试图以“金鸱尾在中国自古有之”来为现今的仿古建筑做辩护，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中国古代完全没有金鸱尾，而问题的真相究竟为何？笔者经过了多年的调查与研究，终于能对这一争议问题做出一个可能最接近真相的回答。



金鸱尾最早起源于何时何地？在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之前，我们首先要对传统营造做一下区分。我们都知道中国古代传统营造有大木作与小木作之分（日本虽然不这么称呼，但也有类似的概念），大木作即是对木构建筑的主要承重构件的总称，而像壁藏、佛道账之类的木构则可以被归为小木作一类。大木作与小木作之间并不存在严格的一一对应的关系（如小木作建筑模型不一定是大木作建筑的真实反映，小木作有的做法大木作不一定会有），对于二者我们应该分开来考察。本文中所指的金鸱尾，使用对象包含大木作建筑、小木作建筑模型与金属建筑。

研究金鸱尾起源的一个干扰是，一些现今拥有着金鸱尾的木构建筑、小木作建筑模型等，在历史上并非一直如此。因此它们不能被用来考察金鸱尾的起源。所以，我们先对于这几个在后世被改造的金鸱尾实例进行一些释疑。


修缮前的奈良东大寺大佛殿｜明治年间


修缮完成的奈良东大寺大佛殿｜大正年间


奈良东大寺大佛殿｜现代


奈良东大寺大佛殿鸱尾

在一些非专业的营销号或是一些不太了解古建筑的爱好者眼里，东大寺大佛殿上的金鸱尾常被视作最早也是最典型的金鸱尾实例。但只要看一下老照片就能发现，在明治三十六年（1903年）的大修之前，大佛殿的屋脊上并没有鸱尾，仅仅在屋脊的两端装饰有“鸟衾”，而在大正四年（1915年），大佛殿修缮完工之后，不仅建筑面貌焕然一新，正脊两端也被添加上了两具金鸱尾。从造型上判断，这两具金鸱尾应当是模仿唐招提寺金堂的鸱尾制作的，唯一不同的是在陶瓦外面贴上了金箔。此外，从十四世纪绘制的东大寺图像上来看，不仅1709年重建的第三代大佛殿没有鸱尾，镰仓再建的第二代大佛殿同样也没有鸱尾，至于创建之初的大佛殿是否有鸱尾则已无从考证（如今在东大寺中陈列的第一、二代大佛殿模型都采用了金鸱尾，似有误导游客之嫌）。


东大寺缘起｜绢本着色｜镰仓时代

另一个经常遭到误读的金鸱尾实例是玉虫厨子。这件制作于飞鸟时期的庄严具完美地摹写了当时建筑的面貌，且通常被认为从未经过任何改动。因此一部分人拿它来证明飞鸟时代即有金鸱尾，哪怕是在NHK制作的法隆寺纪录片中，飞鸟时代的法隆寺模型上仍然采用了金鸱尾。但实际上，玉虫厨子上的金铜鸱尾是近代补做的，因为在日本近世有为厨子等庄严具加金鸱尾的传统。法隆寺在近代曾经发生过盗难，玉虫厨子上的鸱尾被偷，至今下落不明，但可以知晓原物并不是金色（下图为原物模造）。另一方面，玉虫厨子上的金铜饰件属于佛像的庄严具的范畴，并不代表建筑实物会用金属构件，类似的情况在中国也有出现，详见下文。


玉虫厨子｜原物模造｜大正时代


玉虫厨子｜飞鸟时代

在平城宫遗址的陈列中，可以见到一件复原的金铜鸱尾，日本专家认为这件鸱尾曾被用于大极殿上，前些年复建的大极殿上同样采用了一对这样的金铜鸱尾。但实际上，这一复原方案并没有任何实物依据。在平城宫大极殿遗址中，并没有出土任何与鸱尾有关的遗物。这是因为，第一次大极殿在迁都之时被搬到恭仁京，然后变成了山城国分寺，第二次大极殿被直接拆解搬到了平安宫作为丰乐殿，所以现场自然只能清理出废瓦和础石坑，鸱尾这样的重要瓦件也应当会随着大殿一并迁走，而不会留在原地，日本专家提出的“因为大殿采用金铜鸱尾，弃用之后鸱尾拿去融了废物利用，所以无法找到”的观点自然也无法立脚。


左：平成宫大极殿鸱尾
右：平城宫朱雀门鸱尾

综上所述，日本几个常被视为是金鸱尾起源的实例，可以说都站不住脚。

就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金鯱”可以算作日本最早的金鸱尾实物。鯱是摩羯鱼的一种变体，在织田信长修建安土城时（1576年）首次使用，加装于天守阁的屋脊两端，据说是模仿了寺院堂塔内厨子等庄严具上的的装饰。不过，金鯱最早出现在建于十六世纪末的冈山城天守之上。从此之后，金鯱成为了日本金鸱尾的滥觞。


没有贴金箔的普通鯱｜熊本城天守


冈山城金鯱

那么，中国古代有金鸱尾吗？如果有，最早的金鸱尾能追溯到什么时候？答案是肯定的，甚至中国现存最早的的金鸱尾实物比日本还要早，但可能不是大家所期待的那种“金鸱尾”。前文已经说过，在考察金鸱尾源起之前，我们应该先区分大木作和小木作，小木作与大木作并非一一对应的关系，小木作上有的做法大木作不一定会有。华严寺薄伽教藏殿（辽重熙八年，1038年建）内的小木作壁藏（又称天宫楼阁）上有中国已知最早的金鸱尾形象。这种金鸱尾的做法是在木造鸱尾的表面涂金，历经了千年岁月洗礼，金色大多已经掉落，但仍可以看出一些残留。


薄伽教藏殿金鸱吻
无清晰彩色照片，请谅解

但是，在中国，有另一种游走于“金鸱尾”定义边缘的构件，那就是金属建筑上的铜鎏金鸱尾。


武当山太和宫金殿


武当山太和宫金殿鸱吻

中国古代主要的金属殿堂建筑是“金殿”和“铜殿”。“金殿”的传说形成于春秋战国时期，至汉代已有明确的文字记载。道教发展成熟后，“金殿” “金阙” 又进一步被确定为天帝、群仙所居场所的代表，道经对此多有记载。不过，如果全用黄金来造一座殿实在太昂贵、不现实，用铜来造“金殿”则顺理成章，因此古代的“金殿”就是“铜殿”。而在佛教建筑中，“金殿”一般就叫铜殿。

不过，直到元代以前，都没有可考的金殿实体出现。在元代，现存最早的铜殿在武当山天柱峰顶建成，这座金殿保留了铜的本色，表面并没有鎏金。明永乐十六年（1418年）落成的武当山太和宫金殿是第一座通体鎏金的金殿，鸱尾自然也为金色。


昆明太和宫金殿


昆明太和宫金殿金鸱吻


昆明太和宫金殿金鸱吻

如果说通体鎏金的金殿，将其顶部的鸱尾特意称为金鸱尾有附会之嫌，那么昆明太和宫金殿的金鸱尾则更接近我们对这种构件一般的定义。昆明太和宫金殿重铸于清康熙十年（1671年），与武当山金殿不同，这座金殿只在鸱尾和屋脊处鎏金，其余部分皆保留了青铜色泽。这种特意用金色装饰鸱尾的做法，意匠与日本的金鯱、金鸱尾是一样的。


现代香炉

现代寺庙香炉的屋顶上，有时仍然可以见到金属涂金的鸱尾，可能与古代金属建筑上的金鸱尾有一定关联性。

另外，还有一些人宣称，一些古画上有用金粉描摹鸱尾的做法（如开化寺壁画中的建筑），因此可以证明古代大木殿堂上也有金鸱尾。但画作不代表实物，金粉描摹屋顶顶多能算作一种古画装饰技法，没有任何实证，所以我们不能将它算作中国金鸱尾的一种。实际上，这种由金粉描摹的鸱尾有可能是当时已经出现的黄釉琉璃鸱尾。黄釉琉璃鸱尾最早在渤海国的遗址中就被发现，与开化寺时代相近的华严寺薄伽教藏殿、大雄宝殿也使用了黄釉琉璃鸱尾，足可见此种瓦件在宋辽金之际已经比较多见。从审美角度来看，中国自从琉璃瓦普及以后，琉璃瓦成为了中国古人最喜欢的屋瓦材料，（大木建筑上的）金鸱尾就失去了被古人接受的可能。而目前中国乃至日本出土的所有早期陶质鸱尾，都没有发现上面有涂金、贴金的迹象。


开化寺壁画中的建筑



通过"前篇"的梳理，我们已经可以看出，中日古代的金鸱尾按材质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1.陶贴金/涂金鸱尾
这种材质的金鸱尾最为常见。在古代，日本的“金鯱”采用的是先在陶瓦上涂漆，再贴金箔的做法，近代修缮大佛殿时替换的金鸱尾也应当为此类。现代的仿古建筑很多应当是在陶瓦上直接涂金漆，而不会耗费更多财力去贴金箔。此外，在现代仿古建筑中，还有一些金鸱尾直接使用水泥材质。

2.金铜鸱尾
即铜鎏金鸱尾。如前文所述，可以确证的金铜鸱尾最早出现于中国明代铜殿上。而日本平城宫所展示的“金铜鸱尾”则没有任何考古学依据。

3.木涂金鸱尾
此种金鸱尾用于小木作中，做法为在木质鸱尾上涂金，目前见于薄伽教藏殿壁藏、沈阳故宫崇政殿堂陛上，是最为少见的一种做法。


沈阳故宫崇政殿堂陛



通过以上两部分的探讨，我们已经可以勾勒出中日古建筑中金鸱尾的发展脉络。目前，中日两国现存金鸱尾形象中年代最早的见于辽代小木作薄伽教藏殿壁藏之上，属于木涂金鸱尾。类似的金色小木作鸱尾在后世沈阳故宫崇政殿的堂陛上还可以见到。

宋元时期，随着内丹修炼的发展以及统治者对于道教的推崇，刺激了金殿图像乃至金殿实体的出现。最初的元代金殿表面没有鎏金，而落成于明永乐十六年（1418年）的武当山太和宫金殿是最早的一座通体鎏金的金殿，屋顶上的鸱尾自然也为金色。此后，明清两朝还有一批通体鎏金或部分鎏金的金属建筑（部分已不存），如五台山显通寺铜殿、泰山碧霞元君祠铜殿、峨眉山铜殿、昆明太和宫金殿等。其中只有鸱尾和屋脊部分鎏金的昆明金殿最接近于我们对于“金鸱尾”的一般定义。


显通寺铜殿

金鸱尾在中国金殿上出现后的一百多年，日本冈山城天守上首次使用了“金鯱”，这是一种摩羯鱼形象的金鸱尾，是现代泛滥于仿古建筑中的金鸱尾的滥觞。在冈山城天守首次使用金鯱后，江户时代的大阪城天守、江户城天守、名古屋城天守也跟风使用，名古屋城甚至因为其屋顶上显眼的金鯱而被称为“金鯱城”。德川政权巩固之后，金鯱作为一种高等级的象征，使用权被严格控制在幕府手中。这一时期一些寺庙中也能见到这种金錿，如京都的本圀寺。


大阪城天守阁金鯱


名古屋城天守阁金鯱
《Famous Castles and Temples of Japan》


江户城天守阁
《Materials on the Construction of Edo Castle》

到了明治时代，日本在修缮东大寺大佛殿时，在原本没有鸱尾的大佛殿屋脊两端加装了金鸱尾，成为日本古建筑中出镜率最高的金鸱尾形象，实际上这是近代“再造的传统”。在修缮鸱尾被盗的玉虫厨子时，也将原本不是金色的鸱尾改为了金色。



在前一部分中，我们了解到了中日古建筑中金鸱尾的发展脉络，但直到近现代以前，中日古建筑中的金鸱尾都屈指可数。到了近几十年，金鸱尾在仿古建筑中逐渐被滥用。

日本在明治到二战前即建造了一批十分经典的仿古建筑。如建于1895年（明治28年）的平安神宫大极殿即是一座。有趣的是，通过观察老照片我们可以看出，平安神宫大极殿最初是没有金鸱尾的，正脊两端用的就是普通的灰陶瓦鸱尾。1976年火灾之后重建的大极殿，屋脊两端则改用了金鸱尾。


京都平安神宫大极殿


京都平安神宫大极殿｜再建


京都平安神宫大极殿鸱尾

日本战后新建的诸多仿古建筑都使用了金鸱尾，如大阪四天王寺和奈良药师寺的部分建筑、奈良平城宫朱雀门与第一次大极殿、奈良兴福寺中金堂等。然而，这些数量比起近三十年中国新建的带有金鸱尾的仿古建筑，仍是小巫见大巫。


大阪寺四天王寺西大门


奈良药师寺金堂


奈良药师寺讲堂鸱尾


奈良平城宫朱雀门


奈良平城宫第一次大极殿


奈良兴福寺中金堂

国内最早采用金鸱尾的仿古建筑应该是香港志莲净苑。志莲净苑重建完成于1998年，在天王殿与大雄宝殿上都使用了金鸱尾，是为中国近三十年仿古建筑中金鸱尾的滥觞。不过，国内最有名的金鸱尾仿古建筑还是建于2002年的大唐芙蓉园。由于大唐芙蓉园是非常知名的旅游景点，金鸱尾的形象也随着大唐芙蓉园的仿唐建筑一起传播，让很多不了解古建筑的朋友认为唐代建筑中就有金鸱尾。同时，也让很多金鸱尾的“潜在客户”了解到了这样一种建筑构件，流毒不可谓不深远。


志莲净苑大雄宝殿

在大唐芙蓉园之后，国内越来越多的仿古建筑开始使用金鸱尾，既有做工精湛的，如上海宝山寺、静安寺、牛首山佛顶寺、螺溪传教院、佛山仁寿寺、襄阳唐城等，也有各种品质较差的仿古，如无锡拈花湾、宁海广德寺等。


志莲净苑天王殿


唐招提寺金堂鸱尾


大阪四天王寺出土鸱尾C-E型

国内仿古建筑中金鸱尾的原型不一。如志莲净苑大雄宝殿鸱尾的外观取自东大寺大佛殿的金鸱尾，原型则来自唐招提寺金堂鸱尾。而志莲净苑天王殿金鸱尾的原型则是大阪四天王寺C-E型鸱尾。不知为何志莲净苑大雄宝殿与天王殿的鸱尾款式还不统一，这种做法在后来被宝山寺全部抄去。“国产”的金鸱尾样式同样也不少见，如大唐芙蓉园、襄阳唐城使用的金鸱尾即是仿自大明宫麟德殿出土的那一具。静安寺采用了明清官式风格的金鸱尾和江南风格的金鳌鱼。最为奇特的是佛山仁寿寺的金鸱尾，风格似乎是辽金样式的鸱尾与唐代鸱尾的杂糅。可以看出，在仿古建筑频繁的使用中，金鸱尾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本土化、再创造化的特征。


上海宝山寺


上海静安寺


佛山仁寿寺

在国内近一二十年的仿古建筑中，金鸱尾被滥用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而这种构件本是不应该在任何一座中式仿古建筑中出现的。究其原因，我认为是国内很多甲方将金鸱尾视为一种高等级的象征，能代表甲方的财力，同时也十分吸引眼球。


牛首山佛顶寺牌坊

在文章的末尾，我们终于可以对开头提出的几个问题作出回答。首先，中日古建筑中的确都有金鸱尾，但材质、使用方式和出现年代有所不同。日本古建筑中的金鸱尾起源于冈山城天守上的“金鯱”，使用于大木建筑中，是现代仿古建筑中被滥用的金鸱尾的来源；中国古建筑中最早的的金鸱尾见于薄伽教藏殿壁藏，在古代都用于小木作和金属建筑中，至始至终都未见用于大木建筑中。

在中国仿隋唐的建筑中使用金鸱尾是“倭风”入侵、“倭伪代汉”无疑。因为我们迄今为止没有发现任何中国古代大木建筑中有金鸱尾，我们没有在大木建筑中使用金鸱尾的传统。而现在仿隋唐、仿宋甚至仿明清建筑中被滥用的金鸱尾，最早都来源于日本，是盲目媚日、追求奢华瞩目心态下的产物。

金鸱尾的泛滥值得我们警惕，这不仅仅是因为金鸱尾本身在审美上值得探讨，更是因为中国的建筑传统会随着金鸱尾的泛滥而被异化、被取代。越来越多的人会认为中国古代大木建筑中就有金鸱尾，或金鸱尾曾流行于隋唐时期。这可能导致人们的审美也随之被异化，认为金鸱尾就是高端、奢华的象征。我们不希望金鸱尾成为又一种“再造的传统”。